第三章-《乔家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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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强挺愿意师傅斜着眼看他,马素芹细长的单眼皮眼常会挑上去看人,总象是对人斜飞过来一个眼风,可她的神情却又是端肃的,两下里合在一处,在二强看来,有点特别的滋味,很好看。

    师傅待他也是真好,除了会多给他带一份菜,教活计也很尽心。马素芹是老师傅,技术算好的,经验多,她在厂子里工作了快十五年,手脚不算快,可次品出得少,二强脑子不大灵,手也还算巧,马素芹多费一点口舌,他也就学会了。

    厂子里的人,多半欺生,倒没什么太大的坏心,有时那做检验的难免会挑挑小学徒的刺,马素芹总是护着二强。

    她在男人中很吃得开,他们喜欢挑逗她,却又无形地回护着她,女人们于是多了几分酸意地待她。时不时地会背着她说些闲言碎语,偶尔一两句飘到二强的耳朵里,似乎说她的男人怎么怎么,二强当着人面不敢出声叫人家住嘴,转过脸去狠狠地呸在地上,觉得女人真是世上最难缠的一种生物,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忘记了他师傅也是女人。

    二强在那到处堆满了东西的车间里,呼吸着混合着铁锈味道的空气,觉得自己自在如小鱼,池塘小是小,然而有足够的养份,岸上还有风景,乔二强觉得自己找到了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跟工人师傅们越来越熟,大家都觉得这小孩没心眼,听话,嘴甜,怪讨人喜欢。男师傅们渐渐地会叫上他一块儿去厂里澡堂洗澡,跟他开着粗俗的玩笑,在他裸着站在花洒下时笑他活象只白斩鸡。

    洗完了澡,是最放松的时候,师傅们问二强:你还晓得你的马师傅为什么叫一枝花。

    二强久久牵挂的问题终于要有答案了,心快乐紧张得砰砰跳,老老实实地答:我不晓得。

    那大块头的师傅就说:你师傅进厂的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那可真是标标致致,两根长辫子拖到屁股头儿,一走三摇,个头还少见得高,说是有一米七,吓,真是没有见过有小女娃高得那样,还高得漂亮的。有一回她给人家当伴娘,胸前戴了朵粉红花,倒把新娘子给比下去了,所以以后就叫个一枝花。

    一旁的师傅凑上来说:一枝花当年在我们厂里不要太招眼啊!走到哪里都一窝一窝的人看,眼睛都陷在她身上拔不出来。现在,当然是不能跟以前比了。

    大块头说:不能比你还眼馋肚饱的?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酸!

    你不也没吃着葡萄?假惺惺做什么?依我说,要不是她嫁了那个人,也不会老得这样快。才三十二三嘛,你看我们厂长的老婆,快四十了,还擦粉,前些天来穿了件玫瑰红的衣服,真是非洲人跨沟,吓人一大跳!(吓这个字在南京话里念he与南京话中的黑同音)

    大块头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少说她家的那一个,少说,要叫那个邪头晓得了,不好开交。

    乔二强懵懂地听着,师傅们的话里,似乎藏着玄机,他解不开,听不懂,然而这没什么,他愿意从别人的嘴里听见对马师傅的赞美,那让他心里暖洋洋的,有几分得意。

    那个漂亮的,明媚的,被大家时时念叨着的女人,是他的师傅,并且,长得象他妈。

    男人们在一块儿,话题多半离不了女人,谈女人的时候,总免不了抽上根烟。

    乔二强人生里头一枝烟,就是大块头给的,他们拍着他瘦削的背,手劲儿大得让他直打晃,以此来鼓励他,试着抽上一口。

    那烟低劣冲劲儿极大,二强只吸了一口,便咳得快要断气。

    就在他觉得自己不行了的时候,有人在他背上有力地抚着,替他顺气。那么有力,做钳工的,手上的劲道都大,连牙刷都比别人要费些。

    二强眼泪与口水齐下,好容易睁眼看了,是自己师傅,一下子羞得恨不能钻地洞。

    马素芹大声地喝骂男人们作死,把那么冲的烟让一个小孩子抽。

    二强眼一把鼻涕一把地,万分羞惭地跟在师傅身后回自己的车间。

    马素芹给他一块糖蒜,叫他去去嘴里的臭味。

    马素芹说:小孩子,别不学好,我告诉你,一辈子,别抽喝嫖赌,有了这几样毛病,你过不好日子的。没事多看看书,学习学习。

    二强有点委屈地说:我脑子笨哪师傅。

    马素芹说:那你就读读报,也是好的。

    于是二强就常读报。连最枯燥的社论都论上好几遍,读不懂,还读。

    马素芹教他用细盐洗掉衬衣领上的黄汗渍,教他手指甲要常剪,以免里面积了黑垢,伸到人前去好难看,教他不要驼着背,走路时不要晃肩膀,叫他夏天无论多热也不要打赤膊,教他吃饭的时候不要叭唧嘴,教他在男人们说荤笑话的时候躲远一点,别没皮没脸地凑上去听。

    她一点点地修正着这个男孩子,她愿意看他一天天地干净起来,一天天地更加正派,懂礼数,一天天地,甚至连模样都周正起来。

    她也纵容他,给他很多的疼爱。

    有一个阶段,厂子食堂里总爱进一种小毛鱼,油炸了,用糖醋烹,吃得大伙嘴边都发着微腥的气息。

    毛鱼的肚肠被抛在食堂的垃圾里,顶风能腥三里地。

    二强高兴了,偷偷地把半截子藏在怀里,带到厂里,午休的时候,让它吃鱼肠拌饭。

    被马素芹看见的时候,二强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要扑过去把半截子抓起来,往怀里藏,马上发现藏不住,就傻笑。

    马素芹看见那只断了尾的猫,刚吃饱,懒洋洋地蹭在男孩子的脚边。

    男孩的脚上是一双半旧的球鞋,洗得发了黄,大约是哥哥穿剩下的,有点大,一走就扑塔扑塔地响。

    马素芹就不响了,想着这小孩儿,才十八,就出来做事,瘦得小鸡仔儿似的,脑子也不大灵光,够多么不易。

    马素芹嘱咐二强:看好它,别让它乱跑,回头让那些家伙看见了,他们有本事给它剥了皮烤着吃!

    于是半截子就常在车间属于二强师傅徒俩的小天地里慢悠悠地踱步,渐渐地吃得胖了,就更懒,不时地趴在工具箱上呼呼地睡。

    夏天来的时候,二强满了十八。

    因为从小营养不是很好,他的初次遗精来得晚。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二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乔一成也发现了,踢了呆呆的二强一脚,捡了短裤叫他换。

    换好以后,二强才突然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在床背后那块阴暗的终年不见天日的小角落里,大张了嘴,脑子里空白一片。

    然后他忆起,他似乎是做了一个长而乱的梦,梦里有团团的白影儿,象长长的树藤那样纠结成一片的头发,面目模糊,却仿佛是有气味的。

    花露水的香味,上海产双妹牌,碧绿的颜色,藏在师傅的工具箱一角。

    二强从此不敢正眼看师傅,马素芹着实奇怪,这孩子怎么别扭起来。

    直到有一天,吃过饭,二强抱着半截子,躲在萌凉处歇汗。

    有一尾蜻蜓从窗外飞进来,翅膀在盛夏的阳光里映成浅金。

    玛令。马素芹说。

    什么?二强转过头来看着师傅。

    玛令。我们那疙瘩管这个叫玛令。是满语。

    玛令。二强跟着重复,这个奇怪的新鲜的发音。他对着师傅笑起来。

    马素芹忽然觉得,在她无趣的,怨气重重的生活里,这孩子的笑脸,象是一道光,透过木栅栏门漏出来的那种。

    夏天热得要人命,钳工车间西晒,一到下午阳光让人无处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烦。工人们互相打掩护,轮着去澡堂里冲凉,开始只是那两三个男人们去,后来女人们也受不住了,也偷空跑去。

    二强不敢,浑身大汗缩在巴掌大的萌凉地里,一把一把地擦汗。

    大块头冲了澡回车间,看见热得蔫头蔫脑的乔二强,问他:你干嘛不去洗一下,用凉水,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二强说:我不敢,怕主任知道。

    大块头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哎哎哎,你真不去洗?有好东西看。

    二强实在好奇了,问是什么。

    大块头神秘地叫他明天跟他一块儿溜到澡堂里去。

    原来,那男女浴室只间隔了一道墙,墙上有一扇极小极高的窗户,全是脏,二强一直都没发现。

    大块头说的好东西,就是用一架梯子爬上去,凑到那肮脏的窗子被刻意清理出来的小小的一角,往女浴室那边看。

    二强很奇怪,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窗。

    大块头不怀好意地笑:可能是当初造这个澡堂的家伙就存了一肚子坏水,故意弄的吧。

    大块头又笑:小毛孩子,没开过荤呢吧?正好先过过眼瘾,真上战场的时候,不会晕。你不想看看你家师傅一枝花吗?

    二强一下子气得心内血气翻涌。恨不得在大块头的脸上煽它一巴掌。瞧那宽脸,巴掌打上去,一定结结实实的。

    第二天,偷着来冲凉的男人们发现,那一角窗玻璃不知被哪个厚厚地涂了一层黑漆上去,刮都刮不动。都气得骂咧咧。

    二强得意地想,他可不学他们厚皮老脸。

    他不能对不起那个美丽而和气的好女人。

    要喜欢,他就正正经经地喜欢她。

    他喜欢她!

    二强被自己吓了一跳。

    4

    在一九八七年这个炎热潮闷的夏天里,乔家的两个男孩子,一成和二强,同时陷入了爱情里。

    爱情在一天天的日子里聚沙成塔,却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姿态出现,砰家伙打在两个男娃头的脑袋瓜子上,叫他们且乐且晕。

    所以在乔一成看到那个男人用一种极亲密的手势爱抚小姑娘居岸的时候,才会觉得那样地愤怒,与多年前相似却又完全不一样的愤怒。

    乔一成想都没想,向那屋门抬脚踹去,第一脚没有捍动那门,反而踹得脚生疼,乔一成嘴里嘶哈嘶哈,又抬脚踹了一下,他多希望象电影那些男人那样,一脚下去,门哗啦散架,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其实门不是他踹开的,是从里面打开的,那个男人诧异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居岸紧张地躲在男人的身后,看到乔一成时,脸上的表情有点放松也有点奇怪。

    乔一成把那老男人用力往里一推,那男人打了一个趔趄,乔一成的拳头随着就招呼上去了。

    居岸惊叫起来,扑过来挡,这叫乔一成很为难,他怕误打到居岸,收了手,却也不见那男人打回来,乔一成想他一定是做坏事心虚,更气,抬脚踢过去。

    居岸从身后抱住一成,细瘦的手臂把一成箍得紧紧的。

    一成叫:居岸你放手你不要怕我替你打死他!

    居岸也叫:你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我爸爸!

    乔一成呆住了。

    他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是我爸爸,亲爸爸。居岸的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那个男人用力把乔一成推开,乔一成跌坐在椅子上。居岸更咽着说:你不要跟我妈说,好不好?

    乔一成有点茫茫然地抬头看看居岸,又看看那男人,想从两个人的面孔上看出相似的地方来。

    他发现这父女俩样子真的有些像。像的是一种隐隐的感觉,某个动作,转头的样子,皱眉时的神情。乔一成坐不下去了,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居岸赶上一点,拉住他,她的掌心湿碌碌的全是冷汗,她说:一成哥哥,我跟你一起走。爸呀,我走啦!

    一路上,居岸都没有放开乔一成的手。

    居岸细而淡的眉一直拧着,越走越慢,一步一蹭,乔一成心里的不忍在加强,他的手心也开始冒冷汗,他们的手湿而粘地缠在一起,乔一成舍不得放开。

    他安慰居岸:你不要怕,我不会告诉文阿姨的。

    居岸的眼中马上蒙上了一层泪光,她勇敢地忍着不让眼泪冲出眼眶。快到居岸家时,居岸忽地停住了脚步,说她不想上楼去。

    乔一成就陪她坐在楼下的小花园角落里,天很热,阳光火热地铺在两个人的背上与头顶上,两个人都是一头的汗,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也许是忘了也许是不想放开。

    他们像傻了似地一直坐在盛夏灼热的阳光里,渴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没有中暑真是奇迹。

    快黄昏时一成才送居岸上楼。

    走到二楼时,居岸忽然说:我爸每回就扛着煤气包上七楼。她都不让他上桌吃饭。

    居岸哭起来。

    乔一成拍着她的背,有点怕,这是楼道,随时会有人上来,可是他不能不安慰她,她让他的心突突地跳着痛,他想着,原来人家老常说的心绞痛是这样的。

    居岸和一成的第一次拥抱,因为是在公共的楼道里,应该是短暂的,可在乔一成的记忆里,它漫长得离奇,长得象电影里的停格,乔一成觉得那是他们俩最最接近的时候,最接近,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再与任何女孩这样接近。

    居岸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告诉乔一成,她的父母是在农村结的婚,那时候她爸是村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她妈是插队的知青。爸爸告诉过她,其实多年以来妈妈一心想回城,做梦都想,从来没有踏下心来跟他在农村过日子。后来妈妈终于回了城,参加高考,成了文化人,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外公一家子本来就都是文化人。妈妈把她接过来,留在身边读书,爸爸被丢在了村子里,实在忍不住了,找了来,妈妈不肯再接受他,拿他当个外人一样。爸爸早些年其实是很有些脾气的,这两年,在妈面前越来越不自在,人家说矮三分,他矮了十分,心甘情愿地供妈妈驱使,一个人住在外面,妈妈不让自己去看他,最好是越少接触越好,妈妈想跟爸爸离婚,爸爸还没有答应。

    居岸说:我晓得他们不般配,但是不般配他也还是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但是对我好,省下钱给我买衣服,但是妈不让我穿,他带来的那些土产放得烂了妈也不让我吃。

    居岸说着的时候,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一成的肩上,她总是喜欢用力捏紧一成的手,把自个儿手心里的汗蹭一成一手。

    妈是嫌爸是乡下人,我也是乡下人,居岸说,你嫌不嫌我是个乡下人。

    一成说:我不嫌,永远不嫌你。我们俩互相不要嫌。

    接下来每一个补习的日子,都是乔一成与文居岸的节日,他们在居岸的卧室里相对读书,居岸在做功课时都习惯地抓着一成的手,功课都做完了,居岸就把下巴墩在一成的手背上想心事。

    乔一成觉得自己对居岸的感情澎湃却又安详,每当居岸握住他的手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又多爱了她一分。他对她的爱,象慢慢堆积起来的细沙堆。

    文居岸让乔一成想起少年时喜欢过的一个小女孩子,叫做刘芳的,她们有一样细苗苗的身体,干净的眼神与害羞的笑容。那个后来被他气跑了的小姑娘,这么久远的记忆叫乔一成微笑起来。

    然而离别还是来临了,与爱情来临时一样地让人措不及妨。

    居岸的爸妈终于离了婚,文阿姨要带着居岸上北京去了。

    文阿姨在走前约乔一成到家,居岸不在。

    文阿姨给乔一成一个信封,说:这是最后这一个月的工资,小乔,谢谢你给居岸补课,她的成绩进步了很多。

    停了一下文阿姨又说:我们要去北京了,连我父亲我都带走,我们多半是不会回来了,我弟弟一直都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这样认为,所以请你一定要保证,再也不要跟居岸联系了。

    乔一成吃了一惊,他与居岸都认为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是极好的。

    文阿姨竟然还笑了笑:傻孩子,你觉得我看上去象一个糊涂人呢还是你认为我就是一个糊涂人?如果我不信你是个好孩子我会容忍你跟我女儿接近这么久?我的女儿也是好孩子,她小时候吃过苦,她值得更好的日子,她会有更好的生活。你说是不是?

    乔一成把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阿姨你认为我配不上居岸?

    文阿姨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知道居岸跟你说过我和她父亲的事,她认为我是看不起她父亲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事,不是外人看到的样子,我受过的苦,经历过的事,不足与人道。不是一句忘恩负义可以概括的。爱别离怨长久,现在我可以不让怨长久了,我有权利掌握自己的命运。小乔,你长大以后会懂的。

    一成说:我不是孩子了。

    文阿姨说:所以你更应该有清醒的头脑。你跟居岸不会有结果。居岸还小,她要读书。路长得很。

    居岸却还相信她与乔一成是有未来的,她抓紧走前的所有可能的时间来见乔一成,她要乔一成把家里的地址写在她的日记本上,小心地收起来。她说她一到北京就写信来告诉他地址,读完书就回来找他,或者等乔一成毕业了也可以上北京去找她,如果有地址就绝对不会失散。

    她说:我们是不会象电影里演的那样失散的对不对?那些都是编出来赚人眼泪的。

    居岸在临走前的一晚对乔一成说:一成哥哥,我会一直想着你。

    乔一成想说:不用了。

    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居岸走的时候乔一成没有送,其实他是去了火车站的,不过没有进站台。

    他坐在候车大厅里,听着火车长鸣,载着他的居岸离开。然后起身回家。

    夜里睡不着时,乔一成起身躲到小厨房里去抽一根烟。

    他是在打工的小饭店里跟伙计们学会抽烟的,不过抽得很少。

    乔一成看着手中的烟那一点红光,觉得它象一只眼睛在眨。

    乔一成觉得脸上作痒,原来是流了泪。

    乔一成记起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上一回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他一直认为男人流泪多少有点羞耻,不过,这次的泪如同为母亲流的一样,没什么可耻的。

    他为他最初的爱人,流着最真实的眼泪。

    乔一成现在能体会四美在黑夜里焚烧旧日信件的心情了。

    也许人在十来岁二十岁的时候,总归会起一点糊涂心思。

    那一点痛而痒的,蠢而真的心思,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注定地,灰飞烟灭。

    文老师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他并没有怪乔一成,依然像过去一样地帮他。

    很快,乔一成也听到了有关文老师的新的流言。

    说他念研究生那会儿,似乎是跟自己的师母有点不清不楚的,后来他老师带着师母回无锡去了,发誓永不会再认他这个弟子。

    过了不多久,在乔一成大学毕业前夕,文老师也调走了。

    走之前,文老师对乔一成说:其实有些事,远不是外人眼中看起来的那个样子。

    这话文阿姨也说过,不约而同的。

    乔一成花了不少的钱,给文老师买了临别的礼物,文老师不肯收。说都还在同一座城市,为什么要弄得这样生离死别似的。这羊毛衫还是你自己留着穿吧,颜色很适合你。

    乔一成大学毕业了。

    他做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没有服从学校的分配,去一所中学教书,他拒绝去报到,他不想做一个清苦的老师,都说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他找算在家里准备考研,当然,同时也打打零工。

    乔祖望气得大骂他,他有很多年不敢骂大儿子,不过这次是真气了。

    他认为做老师是很体面的工作,工资也还算好。

    乔祖望说:你看人家齐唯民,人家也毕业了,马上进了一家杂志社做编“剧”,下个月就要拿工资了。你呢?供你读了这几年书指望你出来挣钱带着我们过两天好日子,你倒好!读完大学继续做待业青年!你是够自私的!

    乔一成说:是你供我读大学的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自私?好啊我承认,那不是跟你学的吗?

    乔祖望哑了。

    二强问大哥:你还要读书啊?你会不会读得脑浆子疼啊?

    乔一成面无表情地答:脑浆子是不会疼的。

    四美问:大哥你打算研究什么?

    全家只有三丽支持乔一成,她笑话二哥和小妹:人头猪脑是不会懂得欢喜读书的人的心的!

    齐唯民工作了,在一家不入流的杂志社,不过他还是满怀热情地去上班了。

    他家里,最近起了一场风波。

    5

    齐唯民的妈,乔一成的二姨,要改嫁了!

    乔一成听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反映就是仰头干笑了三声。

    好好好,乔一成想,让她看够了我们家的笑话,现在也轮到她来娱乐大众了。

    齐家的孩子们,年岁都相差得不大,齐唯民大弟也二十一了,小妹妹十八,这两个孩子为了母亲的这个决定暴跳如雷。

    二姨想要嫁的人,是常来买她报纸的一个老男人,就住在二姨报摊的楼上,听说还是个老童男子,过去是好人家的少爷,也不知怎么的,被女人伤了心,跟家里也断了关系,后来就再也没有结过婚。一直没有正经工作,以前曾给人写信过年的时候写点春联赚点零花,倒是写得一笔好字,满肚子没什么用处的生僻学问。后来渐渐地也没有人找他写信了,春联也不是日常买卖,也不知他靠什么活着,有人说,他继承了一笔遗产,是他那逃到台湾去的有良心的大哥给的,看样子还不少,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因为他依然旧衣布衫,面容苦涩,人人都欠着他钱似的。就是这么个人,每天下楼来在二姨这儿买一份报纸,后来买了报纸会站着和二姨说两句话,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竟然都觉得,一天没见面说上两句就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似的。前些日子,老头子忽然跟二姨说,想跟她凑在一处过日子。

    齐唯民二弟说:也不知老妈妈是怎么想的,怎么就答应了那个老混蛋了?要是他再敢来找我家老太,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齐唯民的妹妹齐小雅刚刚考上大学,读中文,是个文学女青年,冷笑着说:如果半老徐娘还要思春,那少女何必再讲贞操!

    齐唯民止住妹妹:妈平时对你们怎么样,你们这么大了应该晓得记恩了,她要是想再往前走一步,她觉得那样好,我们就该随了她的心。还有,二弟,真的把人打伤了,是犯法的,要受到法律治裁!

    齐家二弟说:大哥你就会充好人,你就是一个和稀泥的性子,将来有你的苦吃。我怕什么?老头老太丢脸都不怕,我还怕坐牢,我坐牢也是老太丢脸,反正她也不要脸了!

    齐唯民这个老好人第一次拍桌子发了火。

    吓坏了他的小尾巴乔七七。

    十二岁的乔七七长成了一个细瘦标致的少年,眉目如画,只是面色略带青黄,时常不自觉地微皱了挺直的鼻子以期掩示鼻梁处的几粒零落的小雀斑,依然象一小块牛皮糖一样地粘着阿哥齐唯民。齐唯民大学四年,仍象中学时一样,常把小七带在身边,他面相比较老成,小七又尤其地弱小乖巧,冷不丁看去,象是父子,再细看,才看出来不是。二姨为这个说了齐唯民无数回,这样,太亏了,容易让人误会,会找不到对象。

    现在好了,齐家老二说,儿子没找对象,老妈先找上了。

    隔了一天,那个老男人竟然找到门上来了,还没跨进屋门,就被齐家老二推搡了一把,踉跄至门外。

    齐家老二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不然,看到一回打你一回。

    二姨在屋子里,沉默得很,象是事情全不与她相干。

    老男人出奇地倔强而胆大,第二天再来时,知道避过齐家老二下班的时间,早早地进了门,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齐唯民回来时,他说希望能和淑芳女士的子女好好谈一谈。

    齐唯民给他倒了水,老头子双手接过,正襟危坐,再一次表达了想与“淑芳女士”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齐唯民说:你们二老这种事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时代在进步,慢慢地大家也可以理解的。就只是,我母亲吃过不少的苦,如果你真的想跟她走在一起,希望你可以给她一点好日子过。

    老男人说:那个是自然的,自然的。

    正说着的时候,老二回来了,看到老男人,什么也不说,拿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过去。

    青花的茶杯擦着老头子的额头飞过,蹭掉了一层油皮,见了血。

    齐唯民抱着二弟叫老头快离开,老头子仓皇地逃走了。

    院子里已是聚拢来一些邻居,伸头伸脑地看着齐家上演的这一出,低声地说着什么。齐家老二抱不着冬瓜抱瓠子,冲着人堆乱骂起来。

    二姨慢吞吞地坐里屋走出来,几天不见天日,她的脸色灰败,脸上却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款款地关上大堂屋的门,把一院子看热闹的人关在了外面。

    齐家的孩子们心里都有点惴惴的,齐家老二住了嘴,大家各自回房。

    齐唯民从摞得高高的木箱子后面的空隙里,把吓得半死的乔七七抱出来,哄着他睡了,走进母亲的卧室。

    二姨在打一件毛衣,给女儿小雅的,低着头,手上飞快地捣着针,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小雅也在,她对母亲说;你不用打了,我也不会穿的。

    齐唯民对妹妹示意叫她离开,对二姨叫了一声妈。

    二姨抬眼看看他,拍拍床边叫大儿子坐下,说:民啊你别怕,你妈精神还没出毛病。

    齐唯民诧异地抬头,二姨笑了一笑说:儿子你是妈生的,你从小老实忠厚,七情上脸,什么心思妈看不出来。你不要怕,我不糊涂也不疯,这些年,我苦也苦过,难也难过,现在想过一过不一样的日子。我不是冲着他的钱去的,外头人都说他有什么遗产,其实狗屁呀,什么也没有。他也就吃那几个老本。

    齐唯民说:妈,钱不是问题,我们会养你的。就只是......您是不是看准了人,要是看准了,我总是向着你的妈。

    二姨不说,继续嗒嗒地捣着针。

    忽然二姨说:我一辈子巴结着别人,现在也让人巴结我一回。心里头是不一样的。

    齐唯民躺在床上想了半夜,七七迷糊着趴在他身上叫:阿哥阿哥,你给我签字了没?

    齐唯民知道他说梦话呢,拍拍他。刹那间,想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

    没过多久,二姨真的搬去跟那老头子住了。

    齐家老二也并没有能打死那老头子。

    因为两个孩子的反对,二姨跟老头子并没有领结婚证,老二说,我们就是不答应,叫他们一辈子姘着,恶心死他!

    文学女青年齐小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肯回家,住在学校宿舍里。

    齐唯民也没有去过母亲的新家,只把母亲约出来,给过她两次钱。看母亲的样子,似乎过得还不错。

    慢慢地,齐唯民了解到,那个老头子,为人真的是很古怪,但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本分的人,对母亲是好的。

    一个家,四个孩子,齐唯民的工作挺忙,齐家老二常不回来,齐小雅也不在,常常只剩下乔七七一个小孩子,放了学就把一张小桌子搬到院子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着阿哥,等到天黑了,再看不清作业本上的字了,七七才一步一拖地回屋去,一定要开了所有的灯才敢呆在屋里,等着阿哥回来。这个没有朋友的小孩子,变得越发地沉默而黄瘦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邻里间的闲言碎语也渐渐地散了,象是太阳出来了,雾也就散了,人这几十年的日子里,事这样地多,谁能记挂着别人的家长里短一辈子呢?

    齐家的这一场风波,没有影响到乔一成。

    他没有那闲功夫,他在备考。

    他一共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他的每一天,都缩成了一张计划表上小小的一格,每过一天,他便划掉一格。

    早上他七点就起床梳洗好了,早上头脑比较清楚,他攻最难的英语和专业课,下午背政治和时政,晚上做试卷。周末打工。

    同学里要考研的并不多,他没个可以讨论的人,资料也是千辛万苦才找来的,有些还是手抄的,文老师送给他一整套的试卷,那个成了乔一成的宝贝,舍不得直接在上面写,总先另抄一份来做。

    大家都说,这孩子快要读傻了,看他那样子象个纸片人,披头散发,脸上半人人气也没有,晚上出来,要是没路灯的话,活活吓得死人。

    乔一成有一天早起,多花了两分钟时间照镜子,镜中是一个看不明白年纪的人,异常黑瘦,神情怨愤,胡子拉茬。乔一成原本毛发就软,胡子长了也不成个雄壮的气侯,只遢遢地拖在口唇间,显得邋遢而落拓。

    乔一成觉得自己活象个范进。

    在一片昏天黑地中,乔一成接到了居岸的来信。

    一封又一封。

    那些彩色的,巴掌大小的,芬芳的小信封,上面是居岸熟悉的极细小的字迹,乔一成先生亲启。

    乔一成一封也没有拆开,他把它们塞在枕头下面,睡时枕着会有沙啦沙啦的声音。

    过了不久,居岸的信断了。

    二强在这段时间里显得特别地懂事听话,喜滋滋地做饭,三丽却对一成说过,二哥有点不对劲,他老是一个人呆笑,是不是谈恋爱了?

    一成没有往心里去,说:我们家哪个谈恋爱了二强也不会谈,他知道什么呀?开窍晚,傻了八唧的。倒是你们姐妹俩,女孩子要小心,不能在这种事上犯错误。

    三丽笑了一笑:我不会出错,我会找个老实人。

    乔一成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接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的,本地的一所大学,新闻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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